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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巧盈 - 半邊人

我和我的左邊身體,四年前已漸行漸遠了。 
我姑且叫他做亞左。 

這不是因為我們性情不合或者素有積怨。四年前的一個晚上,當我在樓下的茶餐廳得知皇馬3-1擊敗利物浦之後,便突然感到頸部僵硬、口齒不清。身邊的人不住向我呼叫、向我揮舞手指,然後我便被送到醫院了。從此我便像一個破了個小洞的氣球,靈瑰分分秒秒從右邊身體溜走,最後懸浮在空氣中,眼白白地望著亞左日漸吃力地拖著我過日子。 

剛剛出院的時候,醫院的治療師到訪我的家,我們還一起落公園散步。大家都相信只要努力,日子就會回到從前。亞慧和女兒月季輪流帶我去喜歡的地方,不讓我有一天偷懶。然而手腳卻被水泥慢慢灌進身體,使我能走的路越來越短,終於在兩年前動彈不能。 

亞慧仍然喜歡提起過去的小事,亞左總會呵呵大笑。她說十年前的愚人節,月季被家門從天而降的假蜘蛛嚇壞,他竟然記得放的是假蟑螂並糾正她。自從我動彈不得,亞左會說的話便開始被悄悄偷走,到近來只能說兩句話:「好呀」、「啱呀」。 

今天出門之前,第一日到家中幫手的看護問亞左要不要飲茶。「好呀」。當茶端來的時候,亞慧連忙說不好意思,說亞左想飲的是咖啡。 

亞慧一向都很重視體面。「落街買條生菜,嘴唇都要有色。」醫護和社工家訪前,亞慧都會把膠尿壺藏在鞋櫃裏,說被人看到尿液的顏色不好。 


尿液的顏色,嘴唇的顏色,我一向都不太關心。我倒是關心亞慧是如何適應亞左的。每天她起床後仍然會對著鏡子梳髻,只是髻子變小了,脖子變長了。她幫電視機旁的藍色虎皮鸚鸇換水之後,就會打開衣櫃,拿兩件球衣讓亞左選一件。 

現在亞左不太出門。亞慧每天買餸之前,她都會選好當天最輕鬆的電視節目。她匆匆回家之後,便開始洗洗切切。我端詳著她在廚房的身影。最近她不時搥打右邊膊頭。當亞左拿著柳宗理的湯匙把食物倒進口裏,亞慧就會叫左手加油。 

今天亞左要去診所聽報告。亞左扶著椅子先站起來,然後拼命抓緊步行架,把我拖行了三米到家門。然後亞慧蹲下來,雙手捧著我的右腳,大叫一、二、三,讓我跨過門檻。這隻頑固的右腿忘記了自己也擁有膝蓋,幾乎無法屈曲,像一枝肥竹竿升高然後跌在地上。亞左坐上電動輪椅後,亞慧就把他推上的士。 

黃醫生向亞左微笑,問他今天覺得怎樣。「好呀。」然後她問他可否和亞慧商量他的情況。「啱呀。」她望一望腦素描圖片,便向亞慧解釋血管性失智如何造成腦部組織喪失和階梯式惡化。最後醫生和藹地望著亞慧,「他應該不會變好,但不一定會變壞。」亞左扁了扁嘴,望著亞慧微笑,然後伸出手,和醫生及實習學生碰拳道別。 

如果我從今消失讓亞左成為半邊人,他們應該會更幸福的。